金庸的武侠小说，最早是在他创刊的《明报》上连载的，经营初期生存维艰，幸而金庸笔耕不辍，带动《明报》走出困境，倪匡曾言：“《明报》不倒闭，全靠金庸地武侠小说。”因为有经济上的这一层压力，所以金庸的初心并非是“文以载道”，而是迎合读者的喜好的商品文。

连载版由于时间限制，读者催更，甚至会干涉对剧中人物的故事走向，所以在情节上不够严谨，人物性格也有前后矛盾的地方。像《天龙八部》，因为交稿仓促，还有倪匡代笔的部分。后来因小说太过盛名，金庸授三联书店出版了套书，在连载版本上作了粗略的修订润色（比如王语嫣本来是叫王玉燕），三联版应该是最广为阅读的版本。

至金庸八十岁时，岁月的积淀让他对一些人和事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与看法，所以他从1999年开始，对自己的重要的几部作品作了系统性的大修改，订正错字讹字，情节漏失之处，还有就角色的补写与改写。现在市面上买到的，基本是金庸本人修订的“新修版”了。

新修争议——相比遗憾，我们更愿意接受圆满

对于新修版，好多看三联版的老读者都不买账。毕竟他小说里的主要人物，都成为金迷情怀里的一部分。以《天龙八部》来说，最令人费解的就是对段誉和王语嫣感情归宿的修改，王语嫣最后竟然离开段誉，又回到疯掉的慕容复身边，以我个人来说，难以接受这个改写。

金庸塑造了王语嫣这个美到极致、不落俗尘的人物，让段誉都痴缠地以“神仙姐姐”来仰视，新修版的王语嫣突然摔碎她美成符号的仙女形象，让她性情急转，去追求所谓的容颜永驻、长生不老，实在过于生硬。那金庸明知转折生硬，却坚持修改的原因是什么呢？

在这个以“团圆”为主旋律的民族文化中，我们更喜欢看到的无疑是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，是“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”。所以新改版《天龙八部》甫一出世，随着段誉最终在无量玉洞堪破了心魔、与木婉清、钟灵、晓蕾终成眷属、王语嫣亦离开了段誉回到慕容复身边，各类疑问和不解铺天盖地而来。

估计很多人都在腹谤：“老爷子你在弄啥咧？“

也曾有好事者，就此结局询问金庸，老爷子只是微笑，并不作答。

妄自揣测，可能年轻时候的金庸，也是幸福童话的拥趸——但凡青春热血的有志青年，谁不希望“骑最好的马，喝最烈的酒，拥最爱的女人”、不留任何遗憾呢？只要是好的，我都要！但是一路风尘雨雪，经过生活的磨砺，老爷子恐怕早已勘破世间情情爱爱。生活并不是只有爱情，有梦想，也有诸多无奈和妥协。

人生若是没有遗憾，那该是多么无趣啊。梦想之下，爱情的遗憾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
我们与其说是段誉失去了王语嫣，不如说是段誉主动放弃王语嫣，是金庸老爷子主动放弃了王语嫣。

段誉和王语嫣分奔东西，天各一边，不仅是段誉的必然选择，也是文学与人生的必然倾向。

“断舍离”——皇储段誉的必然选择

皇二代这份职业，是很有前途的。毕竟未来要做九五之尊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万人之上，可以为所欲为，稍微加点劲，取得点所谓的文治武功，就能青史留名，比如汉景帝、汉宣帝、唐带高玄二宗、宋代的真仁英神哲……

但是欲戴王冠，必承其重。想成为最亮的那颗星，可要上面讨父亲欢心，下面击败其他竞争者。如何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，又如何在即位后压住虎视眈眈的野心臣子，是每一个有点志气的皇二代在登基之前的必修课。

关键，就在于学会断舍离和权衡取舍。

少年时看到好的就一定要得到，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，这种青春和热血，我们称之为理想。但是成年之后面临生活的抉择，就需要权衡和取舍了——只拿真实有用的，放弃华而不实的。

对于段誉而言，如果说入主中原见识江湖人心险恶，只是从温室小花进入丛林社会的人生成长第一课，那么，放弃了王语嫣的儿女情长而选择无情与狠绝，则是大理未来皇帝的成人礼。

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，至少两个——你爱的红玫瑰，与爱你的白玫瑰。面对抉择，你是选择你爱的人，还是爱你的人？王语嫣无疑是段誉的红玫瑰。

爱情是人人都希望拥有的，对于皇帝却是奢侈品。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，都需要一个爱你的、强有力的女人支持，而不是一个只会接受你的爱却往往置你于险地的女人。

纵观历史，慧及易伤，情多不寿。温柔乡便是英雄冢，皇帝的爱情，几乎等同悲剧。从陈叔宝到慕容冲，从“虞姬虞姬奈若何”，到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，再到千古绝唱李隆基和杨玉环，选择拥抱“红玫瑰“的皇帝，最终落得身死国灭。

反而是那些选择了“白玫瑰“的人，都一辈子坐稳了皇位。刘邦之于吕雉，杨坚之于独孤皇后，李世民之于长孙皇后，朱元璋之于马大脚，往往如此。

我不一定喜欢你，但是我相信你是爱我的，你能给我所有支持。有你在我身后，我才能安心向前，一往无忧。

刘病已与许平君患难与共，伉俪情深，恩爱如此。但当许平君被霍氏毒杀后，刘病已为了帝王宝座，还是选择了忍受，立仇人的女儿为皇后。你会说他无情，他无义，但是他却成了一代明君汉宣帝。

我想饱受中原文化熏陶的段誉，想成为的，一定是汉武帝，是汉宣帝，是唐太宗，而不是李煜、慕容冲、唐玄宗。

而经过一番武林恩怨情仇洗礼的段誉，恐怕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多情的翩翩佳公子，他更愿意大家称呼他为——大理皇储段氏世子。

所以，他离开了武林，回归了大理。他选择了皇位，选择了克服心魔，选择了断舍离。

从此再无红玫瑰。

最是无情帝王家。

文学情怀——段誉勘破心魔之旅

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关键词，那么《天龙八部》的核心，无疑是“命运无常“。

这种无常来源于武林形势，也源于个人性格，非人力所能逆转。乔峰神功盖世，光明磊落，最终却为自证清明而自绝江湖；虚竹出身卑贱，却能一路幸运，步步生莲，抱得美人归；慕容复执着坚毅，机关算尽，最终却落魄江湖与儿童为戏。

而这种“命运无常”落在段誉身上，则是一种由入世到出世、由贪恋红尘到勘破心魔的过程。

为何说是心魔呢？其实我们透过段誉的眼睛看王语嫣，发现她也是个一直变化的人。

段誉初时看到的王语嫣，正和初出江湖的段公子一样，聪明，漂亮，单纯，执着，不经世事，懵懂无知，心思全在表哥身上。

对于不经世事的人而言，只看得到想要的，却不懂得珍惜手中的。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、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正是如此。

但是不经世事的人，也往往是真正无私的人。他们只想着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，为了对方愿意献出一切，甚至生命。段誉为了王语嫣，数次落入险地，却也甘之如饴；王语嫣为了慕容复，东奔西走，却忘记了去抓住对自己最好的人。

但经历过了江湖中的尔虞我诈和人情冷暖之后，段公子成熟了，王语嫣也成熟了。这时候的王语嫣，已经不是初时无私忘我、单纯可爱的仙女了，她现实了，也自私了，她也需要被爱了。所以，当段誉问她：“你不嫁你表哥吗？”王语嫣心头一酸，道：“我不想嫁表哥了。因为……因为……你待我太好。”

王语嫣爱段誉么？我觉得她只是需要被爱，说白了就是学会利用段誉了。为了长久地拴住段誉，她要去不老长春谷，要去无量玉洞，要永远的美丽。失望之后，她愤怒地推倒了玉像：

“王语嫣听了，心中微微有气，一瞥眼间，从壁上悬着的铜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容貌。此时怒气正炽，平时温雅可亲的形相一时尽失，与妩媚可喜的玉像相比，更是相去甚远。”

推倒并摔碎玉像只是一个契机，让段誉明白她想像中的神仙姐姐，并非眼前的王语嫣。

段誉再看那玉像，霎时之间，心中一片冰凉，登时明白：“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，人家取笑也罢、讥刺也罢，我丝毫不觉羞愧。语嫣对我不理不睬，视若无睹，我也全不以为意。之所以如此轻贱，只因我把她当作山洞中的‘神仙姊姊’，那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，全是我自己心生‘心魔’，迷住 了自己。

这一瞬间，失去了童真和单纯的王语嫣不再可爱，段誉心中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女姐姐，再也不见了，只剩一个面目狰狞的普通女子。

结语

人生若只如初见。

我们每个人不都有这样的经历么？千辛万苦收集齐了108张小浣熊水浒英雄卡，一天后便放一边不再多看一眼 ；小时候看《还珠格格》时觉得美好无比，二十年后却一集都看不下去。

与其说我们是渴望美好，还不说是，我们只是享受征服美好的这个过程。

所以在最后，明明王语嫣已经接受了段誉，但段誉得知王语嫣的身世后，并没有告诉王语嫣其实他们不是亲兄妹，而是选择了默认兄妹关系。

心魔已破，美好便不再是美好。

或许，这不仅是意味着段誉勘破心魔，也是金庸先生对曾经的女神夏梦求之不得的一种释怀。《天龙八部》这个新结尾，恐怕也象征着金庸先生从少年时走向成年后，对人生的重新理解吧。

毕竟人生赢家的故事，终归只是理想，悲剧故事才是生活的常态。喜剧让人开心，悲剧才能成就经典。

金庸所书写的，可不就是现实的人生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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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：方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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